凱書

79年的10月初吧，就在那年的時報金像獎剛頒獎完沒幾天，我還陶醉在生平第一座時報金像獎小小佳作的初體驗喜悅中，總經理突然把我找進去辦公室，關上門，跟我說抱歉，我被裁員了!雖然我六月才進公司，九月就得獎，各部門主管、客戶都很欣賞我，但我就是在公司虧損連連的考量下，被列入裁員名單。老總胡光華先生滿臉遺憾的安慰我，前景看好、不要失望，還說要幫我介紹工作，但對從小就是品學兼優從不打馬虎的我來說，怎麼也搞不懂，既認真又倍受肯定的我，為什麼會被裁員?

走出辦公室，我才了解為什麼向來疼愛我的主管「阿榜哥」近來老是對著我苦笑，即使得獎了，他也不像以往開懷的大笑。看著我走出辦公室面無表情，他難過的皺著眉頭拍拍我肩膀，跟我說對不起，他實在無能為力，因為公司被外商公司買下之後，過度擴充，卻支付不起老外主管誇張的高薪，嚴重虧損，只能忍痛裁減資淺的員工。而才三年經驗的我就成了標準名單，即使全公司的大哥大姊們都喜歡我既認真又開朗，還能陪他們吃喝玩樂。沒用，這樣的裁員標準，即使到了今天，還是讓人不解、不滿。

我聽完榜哥的話，強打起精神反過來安慰他，我說我知道他的心意，要他別自責，反正我還年輕，工作再找就有了，反倒是木訥善良沒心機的他，要小心被排擠。10月底我就走了。

回家沉澱發呆了幾天，我才告訴家人我覺得工作環境有問題，我想先辭掉再找新的工作。結果被爸媽唸一頓，罵我怎麼不先找好再辭掉，我也是支支吾吾的應付，沒多說。事實上，我壓根兒沒有從被裁員的震撼中走出來。除了不解、不平，還有不安。不明白都已經這麼努力了，都已經常常被誇獎了，為何是我?我從小自傲的模範優越感，第一次莫名奇妙的被打垮。

過了一個多月吧，我每天看第四台到半夜不自覺昏睡過去，睡到過中午，去對街小餐館叫一道炒菜70元，配上老闆無限量供應的白飯，狠狠吃它個三碗以上，然後一整天到半夜睡著，我就沒再吃任何東西，除了開水之外。一整天，就只是抽菸、看電視、睡覺，啥事不幹、啥事不想，完全沒有去翻報紙或是打聽哪裡還有工作可找，我就這麼過了一個月連自己都失憶的日子。

後來看到第四台的日劇，才想到我喜歡看日劇，去補習日語好了，就跑到永漢日語去補習日文。除了補日文、吃飯之外，我還是足不出戶，沒跟任何人連絡。直到有天我突然被一輛汽車差點擦撞到，我又突然想到，去學開車好了。然後就立刻去報名離我家騎車要40分鐘車程的濱江街駕訓班，接著每週三天，在陰寒的12月台北，我上的是清晨八點的班，每次都要頂著強冷的風騎著車老遠的跑去上課，但是，身上的寒冷，似乎對我不起作用，可能是因為心寒吧! 上了日文課之後，滿腦子都是日文，開始學開車，無時無刻手腳都在模擬開車的動作，我無意識的想找事情來忙，讓自己忘記被裁員的打擊、逃避找工作的壓力。那段失業的日子四、五個月，我一直在一種自閉的強迫症狀態中渾渾噩噩的度過。一直到有一天的晚上，我接到了一通電話。

電話，是一位女生打來的。一個熟悉的、清脆的聲音，卻出乎意料反常的嚴肅。她，是我之前服務的客戶耐斯的企劃部專員，一個美麗又幹練的女生，雖然只跟我合作五個月不到，卻像是認識多年的好朋友，默契十足。聽到我被裁員的事情，據說她驚訝的無法相信，偏偏公司同事都沒我家裡電話，她到處打聽之後，才找到我的電話。電話打來，問我現在上班了沒? 我懶洋洋的說沒有，也沒找工作，就這麼在家蹲了五個月，向來溫柔可人的她，就在電話那頭發飆了!

『我一直覺得你是個腦袋清楚、反應又快，而且認真熱情的人，一定會成為了不起的廣告人。沒想到你這麼容易就被打敗了! 實在對你很失望! 你趕快去給我找工作! 別再混了! 一個大男人，少在那邊懷憂喪志! 沒出息!』講完，她就掛掉電話了! 我連一點回話的機會都沒有，就這麼傻在那邊好一會兒，才回過神來，走到廁所，看著鏡子裡的我，想著，『我值得她這樣罵我嗎? 我真的不行了嗎?』

隔天，我鼓起勇氣打電話去耐斯要找那個女生，才知道她也剛離職，準備要出國唸書了，公司也不方便把女性員工的電話給外人。就這樣，我再也沒機會謝謝她給我這一巴掌，徹底的打醒我。

一個月後，80年的四月1日愚人節那天，我上班了。跳過當年聯廣廣告公司徵人要筆試、口試再面試的慣例，3/28才丟履歷，3/31就被找去跟文案指導面試，當天面試我的主管就急著找到執行創意總監要他當下做決定，然後，在兩百人取10人的徵選之外，就在3/31最後一天，我被破格直接錄用成為第11人。別人要經歷的一個多月徵選過程，我不到兩天就進去了。從此開始了我廣告生涯第一次的風光歲月，在後來了兩年內，就得了近十個獎項。那時，我才25歲。

後來想想，我真的是直到進了聯廣以後，就開始近乎瘋狂似的，什麼都想學、急著學，急著請剛認識不到三天的前輩帶著我、拿著手寫的姓名大字報，去跟全公司兩百多個同事自我介紹，我要大家都認識我，有機會、不嫌棄的話，就盡量操我、使喚我，讓我旁聽、打雜、丟IDEA都好。當所有菜鳥都沒有被指派固定的客戶跟工作，我就急著越級去找我頂頭的大大創意總監陳薇薇小姐，請她趕快給我工作，我要把我失神的那五個月光陰，加倍打拼回來。我要實現我終於回想起來，在前公司老總辦公室裡最後對老總說的那句話，『這是我的遺憾，但一定會是你們的損失!』

18年來，經歷多少起伏、挫折，始終沒忘記當年被裁員的心情，沒忘記那個女生用真誠的忿怒打醒我的那通電話，沒忘記我對總經理說的那句話『這是我的遺憾，但一定會是你們的損失!』

今天，我依然這樣對自己說，也對所有人說，『不要以為自己認真，就不會被裁員淘汰!』我們都不能左右改變別人要如何認定評估我們的價值，唯一能做的，就是隨時保持自己最高的利用價值。那是用無止盡的熱情跟努力，去要求自己的專業跟敬業，才能保持的優勢跟自信。不管接下來的大環境要給我們什麼樣的衝擊跟遺憾，都要有覺悟，要更努力，才能成為別人不願意損失的人才。